我三寸金莲的姑姑

好长一段时间，甚至到二十多岁，我对“姑姑”一词的含义都很模糊，不知我与姑姑是何关系。我只是口头上叫着“姑姑”。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年岁很大，满头稀疏的银发，眼睛眯成一条缝，爱笑，叫我们兄弟姐妹总是叫“妮（宝贝的意思）”，从没叫过名字，不论我们多少岁。她拄着手杖，走路慢极了，有墙一定得扶着墙走，因为她是小脚，标准的“三寸金莲”！我常在担心，身材高大的她会被风吹倒。但我从来没牵扶过她。我们跑得飞快，不等她，不陪她走。

与姑姑疏远是有原因的。一来她年岁太大，我们还小，年龄相差太多；二来她与我外婆同住一个小山村，我都住外婆家。

外婆和舅舅们看外甥那是一个亲啊！每次，外婆都要办许多好吃的来招待我这个“大地方”来的“外甥王”，而且很多时候是独一份的，如桂圆煮鸡蛋、清炖石蛙鱼等，我独自坐在桌边，美美地享用着，外婆和舅舅们陪坐在旁边说着话，兄弟姐妹早已知趣地吞咽着口水出门玩去了，他们是没份的。外婆腌的鸭蛋可真好吃，尤其是金灿灿的蛋黄，油油的。腌鸭蛋的缸是藏在外婆住的那小小的厢房里，她看管得很严，表兄弟姐妹是偷不得的。腌鸭蛋是外婆用来款待外甥和贵宾的。山村人热情淳朴好客，于是我变成了全村人的外甥，大人们都叫我“外甥”。我享受着“外甥王”的待遇。我沉浸在“外甥王”的待遇中，自然姑姑这层关系就淡薄了许多。

在外婆家时，姑姑常拄着手杖“哎哟哎哟”地来叫我们去她家玩。外婆说，姑姑年岁那么大，扪摸的，做事不方便。于是姑姑家也就极少去了。但每次都得去坐上一会儿，吃饭是没有的，除非是和姐姐们一起去，姐姐亲自动手做饭，那才留下吃饭。回来的路上，姐姐总会小声地说：姑姑做的饭菜不敢吃，嫌脏。但姑姑家有一样东西是我们喜欢的，那就是炒南瓜子。每次姑姑都会炒好南瓜子等我们，我们就围坐在桌旁吃，也不坐很久。我们要走时姑姑就把所有南瓜子装好让我们带走，甚至没炒的也要再装一些给我们。“你们不要走得那么快啊！”姑姑还要叫住我们，扪摸一会儿后，她把家里的一些土特产如鸡蛋、花生等等拿来让我们打包带走。

姑父小姑姑好多岁，为人很好。但身体不好，气管炎很严重，咳嗽得厉害，痰又多，常常是坐在那里，旁边的地上便是一堆痰。他们的房子很破旧，光线又暗。一座房子，一边是姑姑、姑父住，另一边是姑父的什么亲戚住。

姑父是姑姑找来靠老的（至于前姑父我一无所知）。姑父有一个女儿，我应叫她姐姐了。这姐姐结婚时嫁妆中的尿桶是我挑的（我们当地的一种风俗，挑尿桶有个大红包，所以都叫至亲的人挑），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却要走三十多里路，又因有红包，所以这事印象很深。但这姐姐很不争气，婚后没几年就跟人远远地跑了，没再回来。

为了养老，姑姑、姑父在年轻时还抱养了一个男孩。有一天，小山村里来了一对母子乞丐，这儿子只有三五岁，肚子圆鼓鼓的（当时的一种病），人也只剩下一丝气，在他母亲的哀求下，姑姑用一头小猪换下了这个小男孩。在姑姑的精心照料之下，小男孩慢慢好转起来，后来渐渐长大了。这便是我的表哥。但是这表哥成家后“娶了媳妇忘了娘”，将姑姑、姑父赶出了家门。

我爸爸对姑姑极好。姑姑大我爸爸十几岁。我爸爸三四岁时就失去了父母，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自然哥哥嫂嫂是不会有好脸色的，打骂是常事。所以，姑姑就是我爸爸的唯一依靠，他时常去投奔姐姐，寻找缺失的亲情。

一年的腊月廿六，外婆去世了。廿八日那天，爸爸妈妈回家时说姑父廿七日去世了。为了解决姑姑的后继生活问题，主要是要让姑姑用猪仔换来的表哥负担起姑姑的吃饭之事，正月初二，到处是浓浓的喜庆气氛，一大早，我和一个堂哥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了三十多里山路来到小山村。一脚跨进姑姑家那灰暗破旧房子的门槛时，装着姑父的红红的棺材就摆放在堂前，案几上点着香烛。一壁之隔的房间里，姑姑在床上不停地从这头爬到那头，口里不断的痛苦地呻吟着，满床的稻草被她扯得杂乱。姑姑已是神志不清，偶尔清醒时，她认出了我，对我说：“妮，你说可怜不可怜？”我说不出话，眼泪夺眶而出！姑姑的时间不长了。我们找来表哥，让他这一两天给姑姑送米汤。其他的话已不必再说了。第二天早晨，我和堂哥离开了小山村。那天晚上，姑姑去世了。

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了“姑姑”一词的含义，明白了我与她的关系。姑姑是爸爸的同胞姐姐，我是姑姑的至亲侄儿。姑姑是我们周家的人。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我这才领会了姑姑眼里的情愫，领会了姑姑口中“妮妮”的情怀。

尽管二三十年过去了，可是姑姑高大的身材、稀疏的白发、眊眯的眼睛、“妮妮”的称呼、三寸的“金莲”，永远刻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