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人家
2015-11-13 12:55:47 来源:浦城新闻网 责任编辑: 我来说两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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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啦做事情就大不如青壮年时候,这对于一个曾是家庭顶梁柱的人来说,是件很窝心的事。听力受了损后,性子会躁得不行,我祖父就是这样。所以遇上他不顺心的时候,家里人谁都不要去沾惹他。 我祖母总不忘如是地告诫我们。 这不?祖父一大早就含衔着他那杆七寸有余八寸不足的竹根制旱烟筒,到天井旁的屏风门框上摘下斗笠,戴正在头上,烟筒杆上垂吊的鼠皮烟丝袋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衬出祖父山羊胡子上的一张老脸,笑容可掏的;绕过走马廊,取斜线经堂前入穿庭门,在灶间的碗柜外侧,将竖插在那里的一把柴刀连同刀匣抽出,绑缚腰背,抖擞抖擞精神,因此也还是笑眯眯的;复出穿庭门,立身堂前,动作就迟缓了,表情渐显木讷,一束狐疑自眉宇间沉降下来,沉淀在祖父那一张当烧排匠一辈子因而烟熏火燎了一辈子的桃核型脸上,抿在烟筒嘴上的双唇咿哩呜噜的。也只是这么一瞬间,一瞬之后,我祖父的动作又开始迅疾起来:窗前门后,船槛凳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满天价乱翻乱找,能想象到的旮旯头旮旯尾都翻了个遍,表情越来越凝峻,最后竟完全是想找人相争的凶模样! 早习惯了的缘故,我们一家人都不把祖父的愤怒当作一回事,大家各做各的早课。 我祖母生火,淘米,沉浸在那种丰衣足食的悠然境界里;我母亲将笊篱饭甑和锅盖板的洗刷声整得跟远近不时传来的鸡啼声交相和鸣;住下厅的三叔公打了一辈子单身,他是我观前村老谢家第三房当中硕果仅存的人物,他的尿桶鸣奏曲永远是我们这所老屋里的每朝一歌,这时候连共鸣腔的水平线渐次抬升而引起的精微变化都清晰可辨。 曦微中,我祖父还是闷声闷气地翻找着,豆大的汗珠从蒸腾着白烟的鬓角上滚落下来。 “死聋子,找什么呢?”祖母问。 “烟筒!”耳聋多年的老烧排匠从不知晓人间会有唇读之术,可他竟读懂了我祖母的问话! “那还不是含衔在你自己的嘴上么?关门找爷呀!” 笑。 腊月里南浦人家都很忙。为打出又糯又黄的禾米粿,我祖父喝了碗米皮汤就上山砍柴禾烧碱灰去了,我们便将家里头的桌凳橱柜,以及能卸得了又镶得上的门板壁板都搬运到南浦溪畔洗刷,晾晒。蓝天白云粼粼波光,这时候溪面上刮来的风冷得有点令人生畏,却因为四近青山上烧碱灰人整出的袅袅青烟传递过来的年味,让刷洗人心里头暖洋洋的。 碱粿打好了以后,我们就蒸年糕。“年年高升”嘛,南浦人家无论贫富都蒸糯米糕。有年猪要“出”的,都赶在腊月廿八日杀猪师傅“封刀”之前给“出”了;还账的,讨债的,这两天也特别的忙。 最后一件工作便是做豆腐。 我的母亲迷信,在此期间家人做的每项工作她都责备求全,且要求观摩的孩子们都说好话,说吉利话,她自己就躬身垂范。 这一年,眼看着年前的各项工作都按部就班扎实推进了,母亲很欣慰。大年廿九清早晨,母亲架一把木梯,在穿庭门后的阁楼上,将一口大木缸倒扣在自己头上,顺木梯的爬格一级级艰难地下降,盏茶工夫,竟成功地将这大家伙什搬下,洗净,端端正正地搁置在堂前上。其时,安有“宋贤皋羽翱公牌位”的佛橱上已燃起香烛,晨光正炽,红烛摇曳,我母亲将一盆由祖母调好了比例的熟石膏水倒进大木缸,想想不妥,又分取些许上来搁置在佛橱背上。这时候,我祖父祖母已各自拎来一木桶滚沸的豆浆分立于大木缸的两侧。 往大木缸中倾倒热豆浆犹如进行一场庄严的宗教祭典。祖父祖母面面相向四目相对,他们一手把持在木桶上方的横梁正中,一手托住桶底躬身往大木缸中灌注,看两帘乳白色的豆浆扭着卷着滚进缸中,摇摆挪动了好一阵子后渐见安稳,我母亲忽然彻悟似的急取佛橱上的木盆,以锅刷把蘸取熟石膏水均匀地洒向木缸,口中不住地念叨: “作家”,“作家”。 我们都听懂啦!这是惯常在南浦溪上讨生活的人们最以为吉利的话,有“漂亮”和“成功”的意思。 大家各顾各的,没人来关注我的存在,令早起而至此时的我闹心得慌,这会儿逮着机会啦!我于是接过母亲话茬,反弹琵琶大呼: “佳作”,“佳作”! 事情糟糕就糟糕在这里,我这两声自以为颇有创意的喊叫,在我们观前人听来竟是“加罪”,“加罪”的意思。母亲懵在当场,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差点儿让锅刷把上的千万支竹针,全扎在我的嘴上! 万分感谢的,是我那聋了耳朵的祖父! 虽然祖父说了“童言无忌”,但是我的瞎胡闹在来年的四、五月间却有了印证—— 我父亲戴的手表不走针了,在浦城没地儿修!齐巧,有一位叔叔要去省城福州学习,就委托他捎带了去。不多几日,叔叔来信啦!可是,父亲远在自己的工作单位,家里头没有一个会识字的,读不了信。我的祖母就摇摆着她那对三寸金莲足,在硬磕磕的河卵石铺路的弄巷间穿来转去。她娘家人中有一位侄媳妇儿,教幼儿班的,颇能识文断墨。我的祖母就去找她解读这封书信。 才读到开头的几行,我祖母娘家这位稀罕的文化人竟芳容失色,她结结巴巴地说: “老姑啊!我大表兄不知犯了什么错误,这省城里来的书信上说,他连修手表的条件都没有啦!” 那年头时兴搞整人的运动,着其道者被剥夺去这样那样权利的事我们乡下人也时有耳闻。我的母亲就因此责怪我大过年的讲了晦气话,坏了全年的彩头。 这事直到当月阳历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父亲回家时才得以澄清。原来,那位在省城福州学习的叔叔写信告诉我父亲,这里也没有适配的零件,修不成手表。 将“零件”解读成“条件”的那位文化人反倒没有错,因为嚷嚷了两声“佳作”,我白受了半个多月的冤枉气!如果说没有耳聋性躁的我祖父镇着,我早该皮开肉绽不知多少回啦! 我祖母说,我们观前村老谢家这一房,上辈辈人已是三代单传,你是长孙,你的祖父,怎么舍得让你挨打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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